钟塔
我常怀疑人类对记忆的信赖,是否经过了足够理性的推敲。
就我而言,这是个无需探讨的伪命题——记忆从来不是事实的拓本。恰恰相反,它是对过往的私人诠释。
在主观记忆中,一些事物鲜明的特点被放大,被记住。而一些枯燥的细节被隐藏,被遗忘。
比方说,当谈到迦南群岛,人们首先想起的不一定是四季如常的湿润海风,或是海岸线上灰白的盐滩,而是曾经矗立在渔湾中央的,高耸入云的月光渡石。
比方说,当谈到沙海苏丹国,人们想起的也不会是满布羊群的绿洲丘陵,而一定是如蚁穴般堆叠的流沙矿坑。
那么,当人们谈到我的伊利里亚,通常会想到什么呢?
一定是雾,浩如烟海的雾气。
伊利里亚是雾的故乡。
相传在两百年前的大分裂时期,伊利里亚的先祖们因为追猎一只毛色鲜亮的母狮而误闯晨雾之谷,又因经年不散的雾气迷失了归路,这才有了后来绵延至今的伊利里亚国。
而今我站在白幕城的钟塔上,目光向西越过晨光下的静河——那条被宫廷诗人反复吟诵,誉为“伊利里亚翡翠腰带”的河流——然后,不可避免地,撞上了一堵墙。
一堵由雾气构成的、柔软、洁白、却又坚不可摧的墙,远处的一切都隐入了这朦胧的帷幕。
我的视线无法穿透它。
高处从来不意味着全知。一个在理应能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地方。却让我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视野是多么有限。
在初升的晨阳之下,雾霭就像浩荡的巨川,势不可挡地流向远方。而在静河之内,都城的烟火才刚刚苏醒,一往如常。
一往如常。
但我知道,就在这帷幕之外,就在向西三百公里之外的边境,现今纷争又起,并且愈演愈烈。五天前,最受敬仰的伊洛(Iro)将军已带着他的军士远赴边疆,城内的守军也加强了戒备。
这些都发生在我看不见的地方。
如同往日,后方石阶上又响起沉重的脚步声。
不必回头就可知道,那是米伽(Micah),白幕城的敲钟人。在当值的三十年来,他的脚步声和钟声一样,从未延误。
脚步声来到顶层,并未停顿,显是对站在此地的我习以为常。自从年幼时父王第一次带我上来——那时米伽还有着一头黑发——从那时起我常会在晨间站在此处。
而今天稍有不同。
“殿下。钟声就要响起了,它响得厉害。请您回避。”
见我没有像往常一样,在他行礼后离开塔顶,而只是看着他取下石壁上挂着的长袍,他用干涩的声音提醒着我。
听到这提醒,本想迈开步伐的我反而转身靠回石栏,把目光重新投向远方。
“米伽,第一次亲眼看着它响起时,你比我还年轻吧。”
“是的,大约十五岁,公主殿下,我不太记得清。”
米伽的声音迟疑,似是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。
这敲钟的工作代代相传,那么想必三十年前,他的父亲头一次带着他登上钟塔,向他展示了如何敲响这巨大的铜钟。
而我比那时的他还要年长五岁,为何不能在近处听听这宏伟的钟声?
也许是他的提醒激起了我的胜负欲,也许是关于一些性别或是年龄的执念,这在那天的记忆中已经不甚分明了。我只记得自己忽然决定要站在那,在近处亲耳听着它响起。
“不必在意我。像往常一样敲响它吧。”
米伽不再言语,低头走向铜钟旁的圆木。
“——”
人类始终是渺小的。
我还记得幼时随着伊洛将军的车队路过诺德兰山脉的脚下,我抬起头试图看清巍峨的群山。但青云遮蔽了山脊,留给我的只有宛如墙壁般的巨大轮廓,如今我有时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那山。
望山而不见山。
声音也是一样。
我至今仍不确定那天的钟声是否真的响起过。
或许只有巨大的振动穿过我的耳膜,穿过脏腑,穿过骨骼,在钟塔的顶端石壁间分散又汇合。预期中悠远的钟声被低沉的嗡鸣所替代,我才后悔为何要逞强。
耳中的的轰鸣渐渐转为尖锐的啸声。我捂着剧烈跳动的心脏,稳住身形,回身想要离开。
米伽的嘴唇微动,似乎说了些什么。
不管他说了什么,我勉强地挥了挥手,迈步走下昏暗的阶梯。
所谓异常,就是指事物偏离日常轨道的状况。但这偏离也有程度之分,如果仅仅是被钟声小小震撼了一下,还不足以在自诩见过世面的我的记忆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。很久以后我才发现,这涓涓细流所汇集成的异常之川正奔往汹涌的大海,并最终投身于足以摧毁日常的滔天巨浪。
走下高塔的旋梯时,耳鸣已渐渐平息,当我的视野再次适应塔外的光线,已经有一个身影站在了塔底出口处。
他须发花白,但身着戎装,气势惊人。似乎是在等我,此刻正抬头望向我刚刚离开的塔顶。
“父王。”
不是常服,而是戎装。
我一边屈身行礼,一边在心底默默思考两者的区别。
戎装意味着绝对的公务,意味着无可转圜的严肃。
“找到那头能带你迷路的狮子了?”
他的声音,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。但对于我来说,这种刻意本身,就像雪地里的脚印一样清晰。
也有些——生硬。
“如果那时发现狮子的是我,恐怕就没有现在的伊利里亚了。”
我选择了最诚实的回答。
骑马冲进浓雾追猎狮子这种事,是远非我能觊觎的壮举。说实话,即使不谈狮子,光是骑马本身,对我来说也并非易事。
他似乎对我这种过于冷静的回答有些无奈,叹了口气,再次抬起头看向那高耸的塔顶。“我们无法同时成为所有角色,璃末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,那份刻意的轻松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间溜走。
“有人是追猎狮子的勇士。而我,和你,是负责豢养狮子的人。仅此而已。”
我随着他的目光向上望去,这位善于“豢养狮子”的王者,自从对自己的腿脚不再自信以来,就再也没有亲自登上去过了。
他收回目光,那双曾经无比锐利的眼睛里,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。
“所以,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。”
如果说我有什么为数不多的长处,可能就是比别人更喜欢观察和思考。这让我习惯于将观察到的蛛丝马迹,在脑海中迅速拼凑成一个确切的结论,然后用一种笃定的、不容置疑的陈述语气将其说出,而非多此一问。这是一种思维上的捷径,也是一种无伤大雅的傲慢。
“伊洛将军,他阵亡了。”
仿佛早已料到我会直指问题核心,父王直截了当地说道。